「達摩談禪沒有聲音」
──《砍向達摩的一刀》賞析
撰文/陳 墨(當代研究金庸小說的權威)
問我喜歡不喜歡奇儒的小說?答案是肯定的。
問我最喜歡奇儒的那一部作品?答案是,當然最喜歡《砍向達摩的一刀》!
在我看來,《砍向達摩的一刀》不僅是奇儒迄今為止寫得最具靈性、最有意思的一部作品,也是當今武俠小說之林中最為獨特、值得一讀的作品之一。這小說雖非完美無缺,卻值得再三玩味。
「砍向達摩的一刀」
奇儒很會取書名,他的不少作品的書名,如《談笑出刀》、《扣劍獨笑》、《武出一片天地》、《大俠的刀砍向大俠》以及最新作品《凝風天下》等等,都使人一見難忘;但還是沒有那一部作品的書名有《砍向達摩的一刀》這樣讓人感到匪夷所思、驚心動魄,而後不得不拍案叫絕!
奇儒常常將佛學禪機隱含於自己的創作之中,處女作中就出現了「小魂一引,西方如來」的形象和寓言,《蟬翼刀》也就有了「禪意刀」的隱喻;然而卻沒有那一部書,像《砍向達摩的一刀》這樣讓人感到禪機逼人、意義深廣,而後自然會浮想連篇。
什麼是「砍向達摩的一刀」?為什麼要一刀砍向達摩?
當然只有真正的「禪意刀」才能做到;只有真正具有禪心,才會有如此奇妙的想像,和如此「大膽」的設定。
「砍向達摩的一刀」不僅僅是指智慧與慈悲的心法;也不僅僅是指了斷人間恩怨的禪悟;甚至還不僅僅是指破除一切外相、遇魔殺魔、遇佛殺佛、「我法二執俱亡」的精神境界。
而是,如書中所寫,「大禪一刀門」的門人拘泥實用招式、逐漸失掉本心的歷史寓言;是指當代門主趙一勝從魔道轉向佛道、從剛愎自用轉向真心懺悔、從嗜殺成性到以死了怨的生命啟示;更是指最後一個門人魏塵絕尋找真理的心路歷程──如果他不能找到本門心法則大禪一刀門必亡!──這當然是人類命運和人類精神的一種普遍的象徵。
大禪一刀門的門人失掉本門心法多年,至今已無人能夠領會「達摩祖師西來意」;魏塵絕立志西去,追根求源,是不是已包含了人類「失樂園」和「重建精神家園」的勇氣和決心、信念和感悟?
充滿靈性的書寫
《砍向達摩的一刀》當然不僅是找到了一個絕妙的書名,構思了一個具有深意的寓言故事;它之所以成為一部難得的武俠小說佳作,還因為作者充滿靈性的書寫。
只要看看它的目錄,我們就能真切地感到這種靈性及其中濃濃的禪意──
如果每一滴血都是熱的(第四章)
女人的眸子有詩也有刀(第五章)
一把會讓女人哭泣的刀(第六章)
達摩提著一隻鞋子西去(第七章)
雪在冰上會不會著火(第九章)
敵人──是親密的知己(第十章)
智慧與智慧總會見面(第十一章)
結束是開始的開始(第十二章)
刀──有達摩的氣息(第十四章)
夢──常常有悲傷的顔色(第十六章)
達摩談禪沒有聲音(第十七章)
手──有力量也有柔情(第十八章)
山的歌聲是一種哭泣(第十九章)
達摩有沒有笑過(第 二十章)
砍向達摩的一刀(第二十一章│尾章)
以上這樣一些章節標題,是不是充滿了詩意?
更重要的是,還充滿了禪機──每一個標題都耐人尋味,你可以結合每一章的敘事內容,進行思考;更可以就每一個標題本身進行參悟。
我甚至感到,這樣的標題恐不是「取」出來的,而是作者靈思勃發、自然流露出來的。
我看過很多奇儒的小說,也看過很多其他人的小說,沒有一部小說的章節標題像本書的標題這樣奇妙精彩。標題是些充滿靈性的標題,標題之下的小說敘事也是一種充滿靈性的書寫。
八路英雄
首先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是被作者──當然也是被當時的江湖──稱為「八路英雄」的八個人:武斷紅、秦老天、柳危仇、蕭輪玉、安西重、孤主令、陳相送、沈破殘。
八人聯手,要殺大禪一刀門門主趙一勝和他的徒弟。因為在二十三年前趙一勝曾經殘酷地殺害了武字世家兩百一十六條人命;也因為在十五年前,趙一勝是江湖上人人俱知的「大魔頭」──魔頭和英雄天生勢不兩立。
那麼,此次八路英雄的聯合行動可以稱為「正義的復仇」了?
然而,作者卻提出了一個極大的疑問:「英雄會不會犯錯?」
「英雄會不會犯錯」這個問題,在過去的小說中或許曾經有人想到過,或許還有人寫到過;但卻從來沒有人正面提出來過,更沒有人像奇儒《砍向達摩的一刀》中這樣從一開頭就提出來、作為小說的敘事起點。
大部分武俠小說作家和讀者,都習慣性地將英雄與魔頭截然分開,習慣性地認為,凡是英雄,大約都不會犯錯。然而奇儒卻不是這樣想、也不是這樣寫,在他的筆下,英雄顯然是犯了錯誤。
此時此刻在此地殺趙一勝,就是一個極大的錯誤。
這又牽涉到另一個(或兩個)問題:一個被稱為魔頭的人是不是真的就是魔頭?或者說,一個曾經被稱為是(或真的是)魔頭的人是不是永遠都會是魔頭?
公然提出(或文中隱含)這些「問題」,表明奇儒的見識顯然就與其他的武俠小說作家的見識大為不同。那麼,奇儒的精神境界和小說的寫法,當然也就與其他的作家大不相同。
英雄是會犯錯誤的。當然,有人是迫不得已,有人是隨波逐流,也有人是明知故犯。小說中,就寫到了秦老天、柳危仇的疑慮;寫到了蕭輪玉的勉強;也寫到了武斷紅等人的一意孤行。其後,又寫到了秦老天、柳危仇兩人知錯就改、轉變立場;寫到了蕭輪玉脫離組合、另有所謀;寫到了武斷紅等人一錯到底、直至身敗名裂。
這就出現了一種有趣、更有啟發意義的現象:「天下八路英雄」,並非一「路」。秦老天、柳危仇是一「路」;蕭輪玉是一「路」;武斷紅等人又是一「路」。進而,武斷紅等五人,又可細分,沈破殘是一「路」;安西重、孤主令、陳相送是一「路」;武斷紅又是一「路」。這說明一個真理:凡是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甚至在左、中、右之間,還可以進一步分出左、中、右。
也就是說,在「英雄」這一「共名」之下,其實存在各種各樣的人。不僅是性格不同,而且他們的人生立場和價值選擇也不同。其間差距之大,遠遠超乎人們的想像。
若只是按一般的「名」去認識「人」,殆矣!
幸而奇儒寫出了「八路英雄」的故事,讓我們知道,英雄之「名」與實際之「人」有何等重大、何等可怕的差異!
更重要的是,在這部小說中,作者並沒有對這「八路英雄」進行簡單化的描寫,也沒有對他們進行簡單化的道德判斷;甚至到最後,也沒有徹底否定他們的英雄之名。沈破殘、安西重、孤主令、陳相送和武斷紅是不是「英雄」?這個問題,直至小說的結尾,也沒有一個「標準答案」。
除非你去思考一個更帶根本意義的問題並找到答案:什麼是英雄?
如是,《砍向達摩的一刀》在這一點上,就具有真正的哲學深度了。
奇妙絕三重唱
《砍向達摩的一刀》的真正主人公,當然不是上述之「八路英雄」,而是魏塵絕──再加上到第二卷才出現的李嚇天、董斷紅。
一個江湖刀客、一個朝廷名捕、一個綠林大盜,這三個人能夠成為書中的一個組合,真虧得作者能想出來、寫出來!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奇儒筆下的這一最佳組合,就是要打破慣常的類、慣常的群、慣常的社會階層及其身分地位的區分,讓風馬牛能相及、水火風能聯合,別出心裁,讓你大吃一驚!
這不僅僅是一個想像力的問題,更重要的是對人性的深刻領悟並破除慣常的「所知障」。
你認為魏塵絕這個人不可能與人交友、更不可能與人合作?你認為名捕李嚇天與大盜董斷紅之間只有天生對立、水火不容的一面?
錯!
「刀客」是「名」,「名捕」是「名」,「大盜」亦是「名」。其「人」如何?才是關鍵。而要知其人如何,則又往往非破除其「名」之「障」、而究其「實」不可。若非相聚相交,誰知道這三個人到底能不能合作、共事、成為生死知交?
魏塵絕的孤獨是一種表象,李嚇天的高傲是一種表象,董斷紅的無法無天還是一種表象。其「心」如何,才是關鍵。這需要「透過現象看本質」,需要對人的心靈、人的性情有深切的瞭解和理解。
魏塵絕、李嚇天、董斷紅三人的組合,不僅是奇儒小說中最為奇妙的組合,也是武俠小說之林中極為少見的絕妙搭檔。只有金庸小說《天龍八部》中的段譽王子、虛竹和尚(後來成了逍遙派的掌門人)、喬峰(蕭峰)幫主三人奇妙的結拜可與之相比。《砍向達摩的一刀》的敘事結構形式,似也多少受到了《天龍八部》的一些影響。
當然,更有可能,這一精彩的三重唱組合,完全是由奇儒自出機杼。
要說遺憾,那就是這一三大英雄組合不是出於本心的「自然」,而是出於冷大先生等的「人為」,未免有愧天工。進而,魏塵絕尋找大禪一刀門心法、思考「達摩西來意」;卻又讓捕頭李嚇天和大盜董斷紅在異地、同時想到什麼「達摩為什麼提著一隻鞋子西去」,則看似精彩奇妙,實則弄巧成拙,甚至狗屁不通。
魏塵絕的內心生活
剛剛出現在青峰鎮上的魏塵絕,身上似乎有古龍小說《天涯明月刀》中主人公傅紅雪的影子:孤獨、高傲、冷漠、不愛搭理人,遇到誰也是不卑不亢、甚至不理不睬;或是手不離刀、或是眼不離刀鞘;更相似的是那勢不可當、出刀必殺的凌厲刀法。
很快,我們就知道了,魏塵絕不是傅紅雪的複製品。不僅因為魏塵絕不跛腳、也沒有癲癇病,更重要的是魏塵絕的內心並沒有傅紅雪那麼多的仇恨、扭曲、痛苦往事及由之而形成的陰冷。
魏塵絕的冷漠和孤獨,只不過是此前與師傅趙一勝隱居深山的漫長歲月中所形成的一種自然的習慣,當然也因為師傅之死所造成的無限悲傷。但他沒有仇恨,他的孤獨和冷漠也不是由仇恨和痛苦所孕育出來的。
魏塵絕的冷漠和孤獨,只是暫時的。一旦被大悲大師的佛眼所照亮,又被章兒玲的燦爛笑容所輝映,尤其是沐浴過天竺的佛光,一切都會改變。
如前所述,這一切也許都只不過是一種表象。魏塵絕出現在人們的面前只是一個「形象」,實際上,他一直「生活」在自己的內心之中。因為他負有師門重任,要尋回失落數代之久的大禪一刀門武學「心法」。
尋找「心法」,其實就是尋找自己「失落的本心」。而尋找本心,也就是尋找自己的人生道路和精神「家園」。
他當然一直在想:師傅為什麼要殺人、為什麽要懺悔、為什麼要自尋死路?也一直在找,自己不殺人、也不被人殺的道路。
剛剛出現在江湖中時,他是殺了不少人(是不是就像他師傅當年一樣?),因為他雖不想殺人,卻也不想被人殺,所以只好「以殺止殺」;更重要的原因(在象徵意義上)則是,因為他當時只有「刀術」,沒有「刀法」,更沒有「心法」;或者說是還沒有找到「心法」,沒有找到自己的「本心」。
這是一個尋「道」者。是一個有「心」人。在武俠小說中,這樣的人實在難得。
李嚇天的日常生活
李嚇天這個名字就是一個奇蹟。天下誰會給自己的孩子取這麼個名字呢?
李嚇天這一人物形象也堪稱奇蹟。年紀輕輕就成為「天下第一名捕」,此人該有怎樣的「神通」,該有怎樣的傳奇故事?!
妙的是,在他出現的時候,我們所看到的,恰恰是一些平凡而又平凡的情形:為了抓捕兩名重要人犯,在大寒之夜的戶外整整「貓」了兩個時辰,凍得屁滾尿流;為了要將巨盜董斷紅抓捕歸案,整整用了五年的時間,而事到臨頭,卻還心中無「底」。
接下來就更妙了,是我們的李大名捕汗流浹背地在廚房中炒菜!因為他的夫人三年前就去世了,他還有一個髒兮兮的兒子要吃飯,所以回家得炒菜做飯。
而且,後來我們才知道,李大名捕的炒菜「手藝」也堪稱「天下一絕」,凡是吃過他炒菜的人都會「終生難忘」!以至於有人說,李大名捕不用動刑,只要請人犯吃一吃他炒的菜就會老老實實地招供──寧願招供、也不願再嘗李大捕頭的炒菜!
這才是真正的「出人意料」!
這算哪門子「天下名捕」?
──這正是生活化的、真實的名捕。
──因為,名捕也是人。
名捕不光是有威風顯赫的時候,更多的時候實際上就是在風裏雨裏、天寒地凍之時追查、守候;名捕當然不是神仙,所以一件案子辦五年也不稀奇;而與一個天下知名的強盜頭子即將「見面」,有誰能說十拿九穩?
進而,名捕也有普通人的生活需求,也要結婚、生子,也要穿衣吃飯;名捕的夫人也會生病、甚至死亡;死了老婆的名捕就不得不為兒子和自己做飯炒菜。因為,真實生活中的名捕「薪水」並不允許他天天帶著兒子上飯館,而李嚇天又不願意去「撈」。
顯然,李嚇天是武俠小說中極為少有的、真實的、生活化的捕頭形象,所以說是一個「奇蹟」。
更了不起的是,對李嚇天生活化的描繪,卻又絲毫也不損這位天下名捕、蓋世英雄的超群氣質和傳奇形象。
董斷紅的強盜邏輯
古龍塑造了楚留香這一令人敬仰的「盜帥」形象,奇儒塑造了董斷紅這位令人喜愛的「盜爺」形象。董斷紅爽朗幽默、身體健康、武功高強、機警過人,且生活講究品味,喝烏龍茶還要滴兩滴波斯的葡萄酒,這些都有點像楚留香。
不像楚留香的是,他滿臉鬍鬚、性格豪邁,他是真正的盜爺。
他之要當盜爺,是因為他不想當一位英雄──至少不願當一位人們心目中的英雄。
──因為當英雄是很累人的,「如果你是英雄,在人們面前就必須有英雄的樣子;英雄不能大口豪飲,隨便找個地方小解;英雄也不能上妓樓、賭坊縱情聲色享大樂;英雄,更不能犯錯……。」進而可以說英雄是一個「很痛苦的名稱」:「因為英雄有太多的事要去做;所以,他們沒有自己的時間,沒有自己的生活;甚至沒有自己的生命」(第二卷頁233-234)。這是李嚇天的「理解」,也正是董斷紅的「強盜邏輯」。
所以,董斷紅寧願不當英雄,而當一個自由自在、快快樂樂的盜爺。
為什麼會是這樣?就非常地值得玩味了。是不是因為中國「五千年文明」及其兩千年的「聖人之教」弄得過頭了?是不是因為這種「聖人之教」弄得人要嘛不快樂、要嘛虛偽、要嘛乾脆寧願當「壞人」?
董斷紅就是這樣一位難得的「壞人」,在這裏,「壞人」的意思有時竟是「真人」。
其實,「好人」、「壞人」不過是「名」罷了。實際上,董斷紅從來是盜該盜的寶,殺該殺的人;盜亦有道,快意人生;所以,是真的英雄。
沒想到董斷紅與江湖名俠董九紫居然是同胞兄弟,一家人居然走兩樣路。是不是殊途同歸?為什麼會「盜爺」勝於「大俠」?
天下三大捕頭
京城李嚇天、金陵尹世靜、長安柏青天,號稱「天下三大捕頭」,當屬一「類」。可是在書中,這三人卻「類」 而不「群」。非但不能成為一個好的組合、不能成為一個「戰鬥的集體」,反而會相互嫉妒、相互競爭,以至於相互拆臺!
原因不過是,三個名聞天下的大捕頭,其實是三個互不相同的人。李嚇天仁慈、尹世靜激烈、柏青天陰沈;李嚇天從不殺人,尹世靜見惡就殺,柏青天曖昧不明。
如果還有更進一步的原因,那一定是,同行冤家,惡性競爭──一山不容二虎,況乎三隻?
李嚇天、尹世靜、柏青天,道不同不相為謀;
而李嚇天、董斷紅、魏塵絕,類不同卻殊途同歸。
其中奧妙,無論是在文學想像方面,還是在人性認知方面,都值得認真思考和探究。
第一奇女羽紅袖
羽紅袖是奇儒筆下最特別的一個人物形象。相信也是武俠小說世界中最特別的人物形象之一。
冷大先生(冷明慧)策劃發起「挽袖行動」,目的就是要對付這位武功奇高、心智奇佳的羽紅袖。也就是說,這本書故事情節的最大動因,就是這位令當世英雄汗顏無地、進而寢食不安的羽紅袖。
深愛李嚇天的何悅玨雖然聰明,董斷紅的戀人黑蝶衣(即蝴蝶、卓夫人)雖然聰明而又會武功,魏塵絕的妻子章兒玲雖然武功、心智都達到了一流境界,但這三個人與羽紅袖相比,無疑都會黯然失色。因為三個人的光輝,都不過是他們所心愛的男人的形象映襯;而羽紅袖的光輝卻足以讓李嚇天、董斷紅及魏塵絕三個男人汗顏!──她至今獨身,是因為天下無男人能夠匹配!──這是她的驕傲,或許也是她的悲哀吧?
羽紅袖何人哉?!她可以同時面對李嚇天、董斷紅、魏塵絕,鬥智鬥勇,且絕對光明正大,將三個從當世江湖中優中選優地選出來的武林精英「鬥」(也是「逗」)得垂頭喪氣。
她還要同時面對杭州十六懷古堂,面對武斷紅及其斷紅幫,以及各種各樣或明或暗或善或惡的江湖勢力。
她要面對的,幾乎是整個的江湖!甚至是整個的朝野、整個的世界!
她要挑戰的,其實是習慣上是、也被認為是的男人的世界!
冷大先生為什麼要搞這麼一個「挽袖行動」?
是因為她是一個「魔頭」?
還是因為她是著名的第五先生的傳人(因而「可能」成為「魔頭」?)
還是僅僅因為,她是一個女人,而且是一位不受約束、無法「馴服」的女人?
奇儒小說有一個極大的優點,就是從不輕易向「魔頭」大潑髒水,對他們隨意地進行醜化,把他們描寫成世間惡的化身。從不像其他的武俠小說家一樣,將「女魔頭」描寫成淫蕩無恥、人盡可夫、陰險毒辣、無惡不作的「魔鬼」。
在奇儒的筆下,羽紅袖美貌驚人卻依舊玉潔冰清;武功蓋世卻未見其以此作惡;智計無雙卻依舊光明正大;她甚至把李嚇天、董斷紅、魏塵絕三人的挑釁當成「對抗遊戲」!
至少在這部書中,沒有那一點能看出她是一個魔頭。她只是被「看成」是一個魔頭,卻並不「是」一個魔頭。
顯然,她不是俠,卻也不是魔;到最後,她雖然沒有勝利,卻也沒有失敗。
羽紅袖,奇哉!壯哉!偉哉!
如此之奇、之壯、之偉的女性,是不是武林僅見、天下少有?!
嫉妒與恐懼
小說一開始,大禪一刀門的門主趙一勝就對他的徒兒魏塵絕說:「嫉妒是因為別人對你的恐懼」(第一卷頁11),作者也不斷地重複這句話,老實說,我很不以為然。
不以為然的原因,當然是覺得這句話其實不足以概括八路英雄或其中的武斷紅等人對趙一勝及其大禪一刀門採取滅絕行動的全部心理動機──這一行動的心理動機至少還包含了仇恨、報復、價值衝突以及更深的陰謀;而且各人的心理動機也不盡相同。如是,作者不斷重複這句「名言」,是不是有些囉嗦、有些自我炫耀,進而弄巧成拙?
但,看到尹世靜、柏青天等人相繼出場,看到了天下三大名捕之間的相互關係,就開始理解,同行的嫉妒,以及深怕別人比自己更加成功的心理恐懼,真是很恐怖的東西。那麼,作者前面的「囉嗦」,或許並非廢話。
當我看到羽紅袖與未出場的羽公子這一對兄妹之間由親而成仇的心病及其發展過程,正是由於兄長對胞妹的天資及「幸運」深深的嫉妒所致,就更深的感到嫉妒之可怕;甚至對嫉妒產生了恐懼!
而當我不斷思考冷明慧發起對並沒有真正變成「魔頭」的羽紅袖的「挽袖行動」動機時,不能不想到,業已改邪歸正的冷大先生心中有沒有嫉妒?有沒有對第五先生的蓋世武功、及對第五先生傳人的嫉妒、仇恨、恐懼?
「正義,多少罪惡假汝之名而行!」
冷明慧等人的未雨綢繆,似乎是因為嫉妒而要將羽紅袖「逼」成魔頭、以便證明自己的「正確」?
那麼,人間的善與惡、正與邪、好與壞、俠與魔,就真的難說了。
再看《砍向達摩的一刀》中,多少人之間的互相爭鬥,是不是多多少少有嫉妒的成分在內?那麼,這本書在某種程度上是不是可以稱為「療妒之書」?
反思惡人谷
惡人谷是大俠董九紫和她的夫人雲小貝建造出來用以關押天下惡人的地方,就是江湖上的「天牢」。
既然董九紫夫婦都是大俠,那麼被他們關進惡人谷的人自然都是「惡人」無疑了?
大約多數人都是這麼想,甚至「不用想」都會「認定」這一點。
然而最可怕的地方也正在這裏。
人們不假思索地認定的東西,是否就是「真理」?這種「集體表象」究竟有多「正確」?
董九紫甚至想將他的兄弟董斷紅這一盜爺關進惡人谷(真是「大義滅親」、可敬可佩),但問題是,董斷紅是不是一個「惡人」?
更幽默的是,惡人谷的主人董九紫夫婦後來也被羽紅袖關進了惡人谷,那麼,董九紫夫婦是不是惡人?
最有意思的是,後來,羽紅袖、李嚇天、董斷紅、魏塵絕和另一名捕柏青天等人統統被武斷紅關進了惡人谷,他們難道都是惡人?
我們應該這樣看:董九紫夫婦建造了惡人谷,關押了一批惡人,但後來自己也被關進去了;董九紫夫婦是被羽紅袖關進去的,但羽紅袖自己又被武斷紅關進去了;隨同羽紅袖一起被關的還有李嚇天、柏青天這樣的執法者和魏塵絕、董斷紅這樣的俠義英雄。李嚇天等人當然不是惡人,那麼與他們同時被關的羽紅袖呢?進而,董九紫夫婦顯然也不是惡人,那麼被他們關押的人呢?
是「是」惡人,還是「名」惡人?
是否「名」惡人,就要看命名者是誰了。所謂命名者,也就是佔領惡人谷的人。惡人谷只不過是一個地方,如書中所寫,誰都可以佔領;誰佔領了這一「專政機關」,誰就有「命名權」,這才是天下最可怕之事!
書中的主要人物,從董九紫夫婦到羽紅袖、李嚇天、董斷紅、魏塵絕,從柏青天到武斷紅,都曾「進入」過惡人谷。
他們的「進入」,有沒有象徵意義?
而他們最後的「走出惡人谷」,有沒有啟發意義?
那一刀究竟是什麼?
最後,魏塵絕終於決定,武斷紅要由他親自來對付,誰也不能阻擋他的這一行動!
魏塵絕最終砍向武斷紅的那一刀,顯然就是找到了大禪一刀門武學心法的一刀,也就是「砍向達摩的一刀」。
那一刀究竟是什麼?
應是直面人生、自悟自了的勇氣;
還有還我本心、閱透人生的智慧;
以及進入地獄、導人向善的慈悲。
魏塵絕從一開始就已明確,他不能殺武斷紅。問題是,武斷紅卻要殺他,武斷紅的女兒武年年也要殺他;他不想殺人、又不想被殺,所以只好躲避。我們看到,魏塵絕的躲避,包含了一種智慧,也包含了一種慈悲。
但這種慈悲,是不是一種軟弱?慈悲的智慧,難道只能用之於逃避?
但是,軟弱的慈悲不是真正的大慈大悲;逃避的智慧不是真正的大智大慧。
真正的大智慧與大慈悲,應該是敢於直接面對慘澹的人生、正視淋漓的鮮血;進而,自己的路自己走、自己的恩怨自己了斷、自己的使命自己完成;進而,斬無明、斷執著、破外相;最後,達摩在前、一刀砍下!
最後,武斷紅的刀雖然放在魏塵絕的脖子上,但武斷紅卻說「我輸了」,並且,顯然是輸得口服心服。因為他知道,魏塵絕至少有七次機會殺了武斷紅,但魏塵絕卻沒有那麼做。
「因為,砍向達摩的一刀是慈悲,而不是死亡。」(第四卷頁250)
更不如說:砍向達摩的一刀,是引渡,而不是殺人;
──是「心法」,而不僅僅是「刀法」,更不僅僅是「刀術」;
──是「心」,而不是「刀」。
如是,「砍向達摩的一刀」是不是很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