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名家評論
觀音有淚  淚眾生苦
我看奇儒武俠小說
撰文/林保淳 (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系教授,淡江大學通俗武俠小說研究室創始人)
自一代「怪才」古大俠謝世後,李尋歡、小魚兒、楚香帥、陸小鳳等英風俠影,幾幾乎成為絕響;江湖大業,唯靠黃鷹的沈勝衣、溫瑞安的蕭秋水,勉維大局;雖然也有李涼以滑稽突梯之筆,別樹楊小邪一幟,而影隨風從者,多流於濫惡一路,一任「韋小寶」式的人物,造下無邊風流罪過。一時之間,鏽劍瘦馬,踽踽江湖,武壇冷落,大師絕筆,愛好武俠的讀者,不免為之扼腕嘆息。不料,卻又有奇儒的蘇小魂,異軍突起,令觀者耳目一新。
第一次聽到奇儒的名字,是從學生的口中。這個陌生的作家,在我架構的武俠小說發展歷史中(我常稱這是自己的「百曉生兵器譜」),原未入榜,因此,儘管學生極口推賞,我卻僅是聽之以耳,未曾聽之以心,以為不過又是一個泛泛者流,雁過無影,等如沒聽過這個名字。在很偶然的機緣下,我先睹為快,閱讀到他的近作《凝風天下》,一時頗有驚豔的悸動,深深烙下了這個被我遺忽了十年的名字。
這讓我想起兩起小事。我與已故的武俠評論先驅者唐文標先生,從未通名請謁,但卻在武俠租書店裡有一面之緣。那時,我還是個學生,只見到一個貌不驚人的西裝革履者,面對著成排成列的武俠小說,指指點點,念念有詞,好似在細數著自己家裡的藏珍一般。我很訝異,這該是個怎樣的人呢?後來忍不住相詢老闆,才知道他就是唐文標,大學教授。唐先生已矣,他那篇精采的論文〈劍俠千年已矣〉,也「已矣」了;但,我始終未能忘卻那次深刻的印象,幾時,我才能一如他,這般「如數家珍」?
初會古龍,也是唯一的乍逢,是我初出茅廬,為柏楊先生主編的《文藝年鑒》撰寫武俠小說評論時。他以一襲輕便的夏衫,施然而來,帶幾分「不衫不履」的放獷,頭肥,耳大,與當時我風迷的楚留香,簡直無法繫連在一起。去來匆匆,連通名寒暄都來不及,想來他也不會記得那個少年的我。但我卻永遠不會忘記,這個「貌寢陋」的武俠宗師,以他顧盼煒如的神采,讓我立刻想起中國文學史上最醜的作家——左思。左思以《三都賦》成名,但後世稱許的多為《詠史詩》,有幾人能正視《三都賦》的價值?古大俠以武俠名家,連一篇「像樣」的詠史之作也沒有,千百年後,還有誰會齒及?
古龍是我發願作武俠研究的背後動力,唐文標則燃起我遍讀武俠的衝勁。但面對奇儒,我感到惶惑不安。武俠研究,已經註定會是我後半生的志業了,然而,書海浩瀚,耳目所及有限,加以成心過重,類似奇儒的滄海遺珠,正不知道還有多少!「書有未曾經我讀」,將是我未來謹銘心版的名言。奇儒,也是我拾起遺落的第一顆珠子。
奇儒(1959年生),本名李政賢,1985年開始投入武俠小說創作的行列,立刻以《蟬翼刀》一書,蜚聲武壇。此時的武壇,在古龍開拓濡染之下,無論人物造型、情節結構、場景安排,均走向了一個嶄新的時代。就作品質素而言,古龍在武俠小說上的成就,明顯遜於金庸;但如就其開創性與對作家的影響力而言,封筆甚早的金庸,就顯然要瞠乎其後了。古龍生平絕技,在他偵探式的推理以及迅速變幻的場景,黃鷹在偵探推理上得古龍三昧,「大俠沈勝衣」系列及《天蠶變》諸書,深受讀者歡迎;溫瑞安的「蕭秋水系列小說」,雖欲極力跳脫開古龍影響,強調俠氣與正義,而且在行文風格上,如詩如畫,頗有詩俠的意趣;但場景、結構,甚至是精短而矯捷的段落,還是不脫古龍風味。大抵而言,古龍風格,為後學取徑處甚多,諸家各取一隅,變化相生,皆有可觀。在此,古龍以密集方式塑造偶像人物的「類廣告」筆法,也在黃鷹的沈勝衣、溫瑞安的蕭秋水身上再現,溫瑞安在近幾年來,不遺餘力地推揚少年名作「四大名捕」(無情、鐵手、冷血、追命),更幾乎就是「武俠廣告」。奇儒創作時期,略晚於黃、溫二人,除了承襲古龍風格,於推理得其七分(緊湊度不夠,理路也略見瑕疵)外,整體場景的跳蕩騰躍、變幻莫測,也展現出相當功力。同時,奇儒也很明顯地饒有溫瑞安的詩情畫意(據奇儒所言,他未曾看過溫瑞安的小說,如是,兩位名家,居然在創作上同一軌轍,一方面固是英雄所見略同,但一方面也可見武俠小說已面臨窘境,諸家正盡其所能,戮力開展中。此二位作家取徑的相似,頗可深論),例如在他的第一部成名作《蟬翼刀》(此書曾由中視改編為週日八點檔連續劇)中,奇儒在插敘天蠶絲、蟬翼刀、紅玉雙劍前代恩怨情仇的一大段落中,以非常細膩的「文藝式」筆調,藉三個不同的視角,融抒情與敘事為一格,「蟬翼為刀,刀鋒所過,如絲、如線、如痕、如隱」,而筆鋒所流,也果真「如紗、如霧、如詩、如夢」,在朦朧隱約之中,「想」、「思」之情網,無邊無際,纏綿悱測、哀惋動人處有如宋詞長調,其中類似「伊人水瞳眸子,早已無語深情相鎖;嘴角一弧淡抹笑意,直是告訴他,便是生死人間,只要夢魂依舊,那又如何」、「淚眼模糊這世界,全然變形。對方的痛楚,率引自己忍不住的難受;一放縱,轟然倒在美麗的過去」、「從九月楓紅西湖,開始流轉五年情恩」等濃稠宛轉的情語、韻語,俯仰可拾。在武俠小說陽剛粗豪、質木少文的世界中,環鬢綽約,搖曳生姿,直教人為之驚豔。儘管,這不免有點賣弄文彩,但卻偏能吻合人物的思想與性格,究屬難得。武俠小說原就是文納眾體的一種小說類型,可以有金庸的高華豔麗,可以有古龍的直捷僕實,自然也應有奇儒的溫柔婉約。我相信,至少奇儒可以走出屬於自己的一種風格!
從《蟬翼刀》一舉成名(遺憾我的疏略)後,奇儒一共陸續創作了十三部作品,在這些作品中,奇儒塑造了蘇小魂此一新的英雄人物。蘇小魂沒有李尋歡的愁思哀怨,不如楚留香的風流倜儻,不如陸小鳳的無拘瀟灑,甚至,「塌鼻子,小眼睛」,也實在貌不驚人,但是,卻十足具備了所有俠客應具備的特點,機智精敏、急公好義、武藝高強,皆不在話下。就單一人物的塑造而言,蘇小魂較缺乏生動而深刻的描繪,這是頗大的缺憾,而且,奇儒分心形塑了過多的次要角色,如北斗、潛龍、俞傲、大悲和尚等,也分散了蘇小魂的魅力;不過,蘇小魂上續了前代天蠶絲、紅玉雙劍、蟬翼刀的情仇,下開了蘇佛兒、魏塵絕、李嚇天、談笑、王王石,乃至於百年之後的諸多英俠,蘇小魂始終都是一條主線,隱隱約約地貫串其中,使奇儒的江湖世界,充滿了歷史感,這與金庸的《射雕三部曲》和古龍不時地在他的小說中提及沈浪、王憐花、李尋歡、小魚兒的用意相同,有助於開拓專屬自己的武林霸圖。從這點看來,奇儒事實上是頗具野心的。然而,霸業未成,奇儒居然封刀了,這未免令人遺憾。十年封刀,奇儒東山復起,《凝風天下》能否接續完成?我相當期待。
十四部作品 [1],說少不少,但事實上也還不足以展示出一個作家的真正能耐(金庸雖也不過十四部,但長篇巨構,氣魄宏偉,自當別論),但是,奇儒是頗具潛力的。奇儒讓我驚豔之處,在於他的「武」。
武俠小說既然以武為名,自然不能不於武上深濃著墨。在整個武俠小說發展歷史上,金庸是「武學文藝化」的完成者,他以文學的想像,營造了一個繽紛多姿的「武藝世界」,「黯然消魂」之後,武功可以與文學結合,而不必如前輩名家之受拘於實際的武術;古龍於此更進一籌,索性擺脫武打的場面,從「無招勝有招」,到「手中無劍,心中有劍」,將劍道與人道繫聯為一。武功寫到此處,可謂至矣盡矣,足令名家束手了。這也形成了一種壓力與限制,新興的作家,能否在前輩的陰影下,重新開創另一番武學的天地,事實上就是最艱鉅的考驗。
武學如何在小說中開展出新境界?這是非常有趣的問題。在此,古龍的約束力比想像中要來大得多;因為,古龍根本就企圖用「無招」以顛覆舊有的武俠世界。一旦招數皆已「無」去,所有更張,似乎皆成多此一舉。古龍在描述武器上,完全採取素樸的方式,越平淡越無奇,越能展示出高深的武功,以《多情劍客無情劍》為例,阿飛的劍,只是一把鈍劍;而李尋歡的飛刀,毫無足奇;龍鳳金環固然名稱聳動,卻不過雙環而已。古龍小說中,從不強調奇兵利器,「兵器譜上」排行第一的,是天機棍——一柄平凡的長棍。古龍重在寫「人」,「人」才是天下最犀利的武器,在《七種武器》中,古龍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他的觀點。這是古龍開創的一條路,但也只有古龍能走,「取法乎上,僅得乎中」,任誰想要模仿,都難免「死在句下」。
近幾年的名家,多半出於古龍,但又不願受古龍羈限,大抵上也是挺受煎熬的。奇儒在這方面,倒頗能推陳出新,開創另一條「背反」古龍的路徑——那就是在武功與武器上的更張。
當代名家中,溫瑞安以武術「剛擊道」自命,刻意摹寫武打場面,融宗教(尤其是藏密)思想於武功;黃易取法司馬翎,則冶佛教與道家之說於武學之爐,甚至匯入東洋「魔道」觀念,顯然都是針對「武」字而開闢的新手法,將武學與哲理融合為一,成果相當可觀。實際上,奇儒才是這番「武學哲學化」的先驅者,從《蟬翼刀》開始,奇儒就刻意以他自己所學所好的佛、道思想,大量轉移於新的武學詮釋,蘇小魂精擅的「大勢至無相般若波羅密神功」,巧妙地將佛學與老莊結合為一,令讀者眼界大開。黃易算是新出的名家,溫瑞安創作雖早於奇儒,但別立蹊徑,則在奇儒之後;這三位作家有無重疊影響,孰優孰遜,頗難判斷,但至少英雄所見略同,這也可看出新一代作家的努力趨向。然而,奇儒的開展性,由於得力於他自身對佛學的信仰,卻顯得格外有意義。
奇儒是佛教「佛乘宗」的第三代傳人,佛學思想的造詣,在武俠小說作家中是很難一見的。佛學要義精深,不易一一陳說,然「慈悲為懷」,則是人所共知的。「慈悲」二字,置身於武俠之中,頗見牴迕,畢竟,武俠小說最後的裁斷,還是一個「武」字;儘管佛家可以有「除魔衛道」之說自解,「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但血腥殺戮之氣過濃,還是難免有違清淨慈悲之旨。相信這是奇儒自身極大的矛盾。
奇儒花費頗多的心力在武器的設計上,若干武器,簡直新穎別致得令人匪夷所思,蟬翼刀、天蟬絲,固然均見特色,不落前人窠臼;而像談笑的「臥刀」、杜三劍那柄隨時可以「拼裝」的「怪劍」,以及潘雪樓那布滿孔隙、可拆可組的「凌峰斷雲刀」,更是想像瑰奇,魅力十足。俗話說,「寶劍贈英雄」,關公的青龍偃月刀、呂布的方天畫戟、張飛的丈八蛇矛,早已成為英雄的象徵了;奇儒回復此一傳統的蹊徑,個人覺得是一樁相當成功的嘗試。但,顯然這並非極致。以奇儒精心結撰的唐門暗器「觀音淚」而言,「觀音有淚,淚眾生苦」,其施用主在「慈悲」(奇儒引《大智度論》加以闡釋,意謂觀音「利生念切,報恩意重」,故「憂喜苦樂利衰稱譏」等「八風」難動,無奈「恆心心為第九種風所搖撼」,第九種風即「慈悲」),然而,以一暗器(唐門以用毒知名,已是武俠小說的不易模式),如何能承載起如許之慈悲?「佳兵不祥」,古有名訓,奇儒自謂「武俠兇殺之意太重,有違佛法慈悲之念」,因此封筆十年,不再續寫,正因心中矛盾無法疏理。
十年間,奇儒一心向佛,弘揚佛乘,封刀絕筆,於此關竅,似是瞭然了。因此,一個新出的舊名,以圓融的佛性智慧、更臻凝鍊的文筆,重新架構了他武俠小說的世界——這就是他的《凝風天下》。
這一世界,處處是佛家悲憫的情懷,處處是對現世圓融的觀照,而又處處裝點出詩情畫意;以禪學論武,以禪意抒文,更以人文與自然的水乳交融,寄寓著他的理想。《凝風天下》是武俠小說前所未見的「環保小說」,強調的是人與自然環境的關係。佛家說「眾生平等」,自然亦是一「生」,人與自然的和諧,更是一大慈悲。《凝風天下》中龔天下三次現身,無論在詩雨如綿的江南、北冥極地的冰原、狂沙如捲的大漠,都透顯出如一的特質,作者藉著龔天下與狗、熊、駱駝的無比親膩,喻示著人文與自然的和諧與互惠,一如溫溫泉流,濕暖著讀者的心靈。「龔天下」者,「恭天下」也,尊重天下眾生也。人世之紛擾無定,以強陵弱,無非皆自視其高,卑視眾生;而人類之蓄意任情,毀侮自然,戕奪萬生,豈非也是自以為「萬物之靈」?一個「恭」字,足以將自己拉至與眾生、萬物平等的地位,如此尚何忮何求,尚有何紛紛擾擾?「觀音有淚,淚眾生苦」,《凝風天下》,是觀音之淚,也是奇儒佛心與慈悲心的更上一層樓。
「龔天下」是武俠人物中未曾創造過的奇人,奇儒如果能擅於掌握此一「慈悲」的特點,縱筆揮灑,以更集中的筆力,塑造鮮活的人物形象;以更清晰顯朗的筆致,烘托出佛學的精義(早期的小說雖說佛理,但往往直引原文,未能闡釋明白,頗為可惜),料想也將有武俠小說從所未有的奇事。
如是,奇儒,將如他的名字之「奇」,為武俠小說打開新的局面!